看到老梁的反应,巴沙医生见怪不怪地又轻描淡写地安慰老梁:“不用担心,结肠癌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。我已经把你介绍给了陈医生,他会在一周左右收到我们的血液检查报告和活检报告。“
老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巴沙医生继续说:“陈医生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大夫,会尽快安排你做手术,你在家等电话吧。“
梁太英语不好,只要是英语对话的场合,又恰好有老梁在身边,她一般不会开口。如果她实在憋不住想提问了,也是拉拉老梁的衣角小声让丈夫帮忙翻译。
这次梁太顾不上了,隔着丈夫,她伸出头,用她蹩脚的英文对着黑头发的巴沙大声反问:
“你确信(是癌症)吗?你还没有得到报告呀!”
巴沙医生微笑了一下,自信地近乎反击地说:“不是百分之百,但百分之九十九是癌症。“
梁太不做声了。
巴沙觉得老梁和梁太也是香港人。他顿了一下,接着说: “ 陈医生来自香港,会说粤语。“
看老梁和梁太还是没有说话。医生维持着微笑,接对老梁和梁太解释了一大堆医学术语。两人听的一头雾水。一贯自以为礼貌的像个真正的加拿大人的老梁,这次他忘记对医生和护士说谢谢,转身出了诊所。梁太紧跟其后。路过前台,那个说港普的女人立起身,对着老梁和太太说了什么,但老梁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梁太开车带着老梁回家,一上车两人都闭上了嘴。老梁想,原来电影上对病人隐瞒癌症病情都是假的、原来癌症是不需要再三诊断的、原来人生就他妈这么容易地被摧毁。老梁这次彻底晕菜了。车子就这样像是在电影默片里的场景一样,摇摇晃晃地行驶一阵子。梁太突然记起来,丈夫因为做这个该死的肠镜,已经一天半没有吃东西了,于是她先开了口。
梁太强颜欢笑地问:“午饭想吃点什么,我请你。”
梁太的声音因为不自然而变得高频。
老梁被这刺耳的声音吓了一条,木然地回答:“烩面。”
烩面是老梁家乡的特有食物,老梁突然觉得自己想老家了,于是泪就几乎涌出眼眶,他硬是又憋了回去。老梁后来想,要是她坐在身边,我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。
到了两人常去的烩面馆,老梁要了大碗烩面,梁太要了小碗烩面。
边吃梁太边劝老梁:“报告还没出来,医生就这么武断,说不定也可能是误珍呢?”
老梁不吭声。
梁太接着说:“这几天,我看了不少大肠癌的视频和文章。你一个月前还没有发现任何问题,就是现在身体也不是没有什么不适应嘛。再说你平时爱跑爱玩,肯定没事的。“
见丈夫只顾闷头往嘴里塞面条,也不答话。梁太接着说:“就是得了,也一定是初期,不会有大问题。”梁太避免用癌症这个词。
老梁皱了皱眉头,也不抬头说:“别担心,我没事的。“
梁太不清楚,这个没事,是只得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。其实老梁心里觉得有天大的事发生了。
故事闪回到在老梁两口到卡尔加里的第一天,午休前,老梁站在辉子家一间地下室的窗前,眺望远处市中心,那些隐隐约约的高楼大厦似是海市蜃楼,飘飘忽忽。老梁想着是不是他那个红颜也站此时在这片高楼某个房间的窗前。老梁猜对了。现在物理学认为意识也是物质,所以感情纠缠有时候似乎就是量子纠缠。当一个人疯狂地想另一个人的时候,另一个人往往也会有反应。老梁的那个红颜那个时候真的是如此,她抱着臂膀,看着窗外,目中茫然,没有焦距。她也在想某个人,不, 是三个。除了老梁,还有其他两个。
这个红颜的名字叫芝诺,英文名Evelyn,来自香港,自小在多伦多长大。芝诺,36岁,属龙,今年是她的本命年,比老梁小二十多岁。起先芝诺是梁太的朋友,继而成为老梁家的朋友。自从芝诺离婚成为单身母亲后,梁太把和芝诺的关系定位,改回到以前的个人朋友而不是家庭朋友。当然交往也从两家的互动改回到两人之间的来往。梁太察觉到芝诺对老梁有着致命的吸引,所以她要替老梁避嫌。没想到的是,命运偏偏让芝诺和老梁有若干机会发展成了墙里墙外。
老梁和芝诺相处的两年多来,并没有让老梁觉得两人有代沟。一是老梁一直觉得自己刚步入中年,心态相当年轻;二是芝诺确实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。她个头中等,打扮中性洒脱;略黑但光滑的皮肤从来不涂脂抹粉;她喜怒不形于色;虽然纳言,但老梁的任何话题,芝诺都可以附和几句。这些都让她在老梁的眼里失去了年龄感。在床上,老梁觉得她是个二十出头的而小姑娘;一起逛街,老梁又觉得芝诺有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兴致勃勃。喝酒聊天,老梁听着她的故事,觉得她有五六十岁的女人才有的成熟和丰富。老梁以为这样的女人是他的理想爱人。其实,这样的女人也是大多数中老年男人的梦中情人。
故事再回到老梁去做肠胃镜检查的那天早上。老梁起的很早,一起床,就看到芝诺在Whatsapp上发来消息:“ Good morning! Good luck for today! You will be good. If you need anything let me know!“
老梁回她说谢谢。当然也用的是英文。芝诺的父母来自香港。她虽然听得懂并且也可以说一点粤语,但普通话却说的磕磕巴巴,更是看不懂也不会写中文。
老梁说:“我很害怕,怕真的查出癌症。“
芝诺:“别担心,你的生活那么自律,一定没事的。”
老梁说:“你记得吗?我之前说过,如果失去你,我不如死了算了。”
芝诺:“别,安和孩子们那么爱你,还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, 昨天你还说缇娜…“
安是梁太的英文名字, 缇娜是另一个和老梁走的比较近的女人。
老梁不等她说完就抢过话来:“别人都不重要,你是我生命意义的全部。自从我们分手,我不断地祈求老天收了我,这次应验了呀。“ 说到最后,成了怨妇的语气。
不等老梁说完,芝诺挂断了电话。后来,她解释说要那天不是在家办公,而是要赶着去公司上班。老梁当然不信。
两人相处了两年多,老梁以为他们俩不单单是情人,还是朋友、兄妹和知己。老梁曾经对芝诺说,她才是他的初恋。芝诺当时就笑了,问安呢?老梁说,我和安从来没有过这么浓烈的过去,和安结婚是完成人生的任务。是的,即将步入老年的梁全周,在同龄的男人荷尔蒙急剧减少,同时遭受着中年危机的时候,他竟然被这个女人刺激出如此浓厚的多巴胺,老梁觉得他人生第一次有了爱情。
老梁难道和妻子真的没有相爱过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爱情是有时效性的,当爱情双方过了激情的阶段,关系一定会渐渐平淡,然后就是长时间的磨合。
两千多年前的一个日子。柏拉图问师傅苏格拉底:“师傅,什么是爱情?”
苏格拉底:“在你前面的是什么啊?”柏拉图答:“一片金黄的麦田。”苏格拉底:“你去那里找一根你最喜欢的麦穗给我!”柏拉图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进麦田,找到一个他喜欢的麦穗,可是发现前面有更好的麦穗,麦粒更为饱满。于是丢掉手中的,拾起前方的。很快又发现一根更好的,麦粒更为饱满的麦穗。于是继续丢掉手中的,拾起前方的~~~就这样拾起,丢掉,再拾起,再丢掉~~~来到了麦田尽头的柏拉图手中居然空空如也地回到了老师的身边。苏格拉底:“你为什么没有捡到你最喜欢的麦穗呢?”柏拉图答:“因为我总是看到前面有更好的,有我更喜欢的!”苏格拉底:“对,这就是爱情!”
等到柏拉图成为师傅,一天徒弟亚里士多德问:“师傅,什么是婚姻?”
柏拉图回答:“在你前面的是什么?”亚里士多德:“是一片金黄的麦田!”柏拉图回答:“你去那里找一根你最喜欢的麦穗给我!”亚里士多德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进麦田。不一会儿,就拿了一根漂亮而饱满的麦穗来见老师柏拉图。柏拉图问道:“这是你最喜欢的?”亚里士多德:“是的,这是我最喜欢的!”柏拉图问道:“你不觉得前面会有比这根更好的麦穗吗?”亚里士多德:“我知道!可是这根是我最喜欢的!我只要找到我最喜欢的就可以了,不需要最好的!”柏拉图回答:“对,这就是婚姻!
中世纪欧洲随着基督教广泛传播,开始奉行一夫一妻制。世界和社会一样,谁有钱谁定标准。随着西方经济的崛起,忠诚于婚姻成为整个世界的道德标准,然后进一步渗透于爱情伦理中。再加上把苏格拉底、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师徒三人对话对婚姻爱情的诠释作为安慰,大多数人克制住了人类动物性的本能,而选择了对婚姻的忠诚。
不幸的是,老梁和芝诺之间产生的多巴胺泛滥成灾,以至于让他彻底忘记了三十多年前他和梁太一样有浓情蜜意。人是善忘的。
几个月前,芝诺提出分手后,老梁痛不欲生。年近六十岁的他,觉得余生了无生趣,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。但自杀,老梁肯定做不出来。老梁想,如果自杀,他太太和孩子会遭受多少的耻辱和责难呀。他的学生、同事和朋友会怎么龌龊地想他。有时老梁也想,人都死了,活着的如何想,和他妈的我有什么关系。但老梁还是一万个做不到。他不是极度自私的人,他是讲究脸面的人,所谓死要面子,他一定不会一走了之,留下无尽的屈辱和痛苦给他周围的亲人朋友。老梁有时想如果自己遇到意外,比如车祸,会不会既结束了这致命的感情煎熬,又给其他人有了合理的离世的理由。那些日子,老梁暗暗祈祷这样的事情发生。今天上午,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,老梁想这是报应。
和老婆吃完烩面,两人回到家,老梁就躲了进卫生间,他急切地想和芝诺联系。老梁打开Whatsapp,于飞快地敲下:
“The result is very very bad as I thought and the doctor firmly told me it is cancer and I have to do surgery within a couple of weeks。“
见芝诺没有回,老梁接着敲:”Sorry to tell you that bad news.”
老梁知道每个工作日的这个时候,芝诺都有一个在线的会议。往往会议的这一个小时是她最有空的时候。果真,不一会,她就回了消息:“Oh no good!”
接着她问:“What cancer? When will you do it?“
老梁:“Colorectal cancer, on the left. I don’t know yet. Waiting the doctor’s call.”
芝诺表达同情:“So sorry to hear that.”
接着她说:“Don’t worry! My aunt and grandpa has colorectal cancer and after the surgery. They are good! Hope everything is well. Keep me posted.”
老梁说谢谢。通完话,老梁心里好受了许多。
这天晚上老梁几乎没睡,一直在看有关大肠癌的视频和网文。视频上说,如果大肠癌发生在左侧,又十分接近出口处,就很可能要做人肠造口,也就是人造肛门。老梁记得当时巴沙医生指的是自己肚子左边。但又看到视频说,如果靠近肛门发生癌变,会大便带血,而且鲜红。老梁从来没有过大便出血呀,于是他又抱有一丝侥幸。就这样,一夜情绪起起伏伏地挨到了天亮。
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八点,老梁的电话响了。老梁接过话筒。
“Good early morning,I am doctor Chan“是癌症专科医生陈医生的电话。
老梁马上提起了精神说:“Good morning“ 然后问陈医生会不会说普通话。陈医生说,对不起,他只会说粤语。老梁说好吧。于是陈医生约了老梁当日晚上六点半去他的诊所,讨论一下手术的事情。老梁又一次感受到加拿大医疗系统的高效率。
上午老梁有课。出门开车去学校。他一上车,就给芝诺打了电话。老梁记得昨天早上,芝诺在Whatsapp上说:“If you need anything let me know!“。老梁信以为真,想芝诺虽然不会看中文,但能听得懂也能说粤语,陈医生只会说中文里的粤语,正好可以让芝诺给自己当翻译。当然这是老梁的借口。老梁爱这个女人,就像让她见证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。好的也罢,坏的也罢,只要她接收,老梁要把自己统统给她。
芝诺听到老梁的请求,稍微犹豫了一下说:“今天是孩子幼儿园的家长日,下午我必须去一趟。”
芝诺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蒙特梭利幼儿园上大班。平时孩子住在外公外婆位于阿贾克斯的家里。老梁虽然没有觉得芝诺这是借口,但还是感觉一丝不快。老梁想自己是得了癌症的人,你难道不能来陪我一下吗?
芝诺见老梁不吱声,继续说:“就是我去了,我还是要把粤语翻译回英语给你呀,这和医生直接和你用英语沟通不一样吗?”
老梁听她这么一说,似乎感到自己的伎俩被识破,有些恼羞成怒,但又不好发作地说:“也是。”
他继而解释道:“其实我很害怕,就想让你在我身边。”
老梁又说:“你还记得吗?我说过,我期望我死的时候,你能握着我的手,为我祈祷,送我去天堂或是地狱。” 老梁和芝诺都是基督徒。
芝诺说:“我有个电话进来,回头我打电话给你。”
那天晚上和医生见面,老梁是在太太的陪同下一起去的诊所。
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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